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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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司景行去了浴房,再回來時,便見蘇漾已然坐在桌案一側,認真修補著那只紙鳶。她顯然是剛從水池中出來沒多久,身上雖用了凈水訣,地上仍拖著一道水痕。司景行坐到她身側,伸手輕輕按揉著她的雙腿,“一只紙鳶,掐個訣補好就是。”

蘇漾將腿伸向他那邊,橫架在他膝上方便他揉,“補結實一點,再說我還在紙鳶下面細細附了一遍風訣,這樣碰到無風的天氣明珠也能很容易放飛起來。”

司景行揉捏的力度恰到好處,蘇漾不由得朝他靠坐得更近了一些,卻見他低垂著視線,淡淡道:“漾漾,這不過是個幻境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你既然知道……”

“司景行,”她開口打斷,伸手環抱住他,“我知道他們都是假的,可我依然希望他們的開心是真的。放心,我有分寸。”

她這話說得繞,但也確實是她能說得出的話。司景行低斂著眉目,莫名有些煩悶。她好像總是這樣不設防,又希望身邊所有人都能過得好——這樣想來,她當年對他,和今日對這些人,並無什麽不同。似是沈溺其中,又似是清醒非常,隨時都能抽身而出。

蘇漾感知到靈府內元嬰小人的情緒低沈下去——他的元嬰在她這兒放了這麽久,她已經學會了從他元嬰的細微變化裏分辨出他的心情變化——於是她直接問道:“你在想什麽?”

司景行難得說了實話:“你當年在劍冢,也常哄我高興。”

蘇漾一蒙,一時沒能將兩件事聯系到一處去,半晌才反應過來,沒忍住笑起來,“你和他們不一樣。”

司景行擡眼看她,她便繼續道:“他們是假的,但你是真的。你的人是真的,喜怒哀樂是真的,喜歡我也是真的。”

司景行動作一頓,不自覺錯開視線,但她徑直湊了上來,在他唇角親了一口,笑盈盈道:“等時機成熟了,我們就從幻境出去。但在這之前,讓明珠他們過得好一點罷。”

夜色深下去,蘇漾重泡進池水中,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水面,司景行躺在榻上,聽她弄出的動靜,撐起身子看她,“今夜要在水裏睡?”

“嗯,想多泡一會兒。”她朝床榻的方向游過去,手搭在墨玉底臺邊,半浮起身子仰頭看他,“但是睡不著,要不,你給我講個故事罷?”

司景行躺回去,想了想慢慢道:“從前有個小鮫人,原本生活在滄澤中,後來機緣巧合來到岸上,被一家人收留。”

蘇漾的尾鰭在身後翹起來,甩了甩水珠。他語調慢條斯理的,講的故事平淡卻勝在溫暖尋常,像深秋時節暖融融的陽光,聽著聽著蘇漾就有了睡意。

他講小鮫人對岸上生活的習慣,講小鮫人與那家人的相處……正在她瞌睡得往水下沈了一截時,司景行話鋒一轉,將結局填上:“最後這家人死傷無數,鮫人也不知去向。”

蘇漾一個激靈醒過來,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,“司景行,睡前故事不會講的話也可以不講。”

司景行低低笑起來,“可這個故事的開頭和結尾,都是真的。”

“那中間?”

“是我編的。”

蘇漾一時無言,只聽司景行解釋道:“中間發生了什麽早已無人知曉,外人能窺見的,也只開頭和結局罷了。”

但這結局未免太無情太生硬了些。蘇漾嘆了口氣,頓覺周身的水都有些冷意,“鮫人處境委實太艱難了些,尤其是明珠這樣的性子,倘若不是碰上宋熠然……”她的話說了一半戛然而止——也不是因為旁的,只是突然想起來,既然這個幻境存在,也就是說明珠到最後依然不是善終。

“鮫人和我們都一樣。”司景行淡然道,“有心思簡單的,就有居心叵測的。”

他話說完,旁邊便擠上來一個人,掀開他被子鉆進來,帶了濕漉漉水汽的手捂住他嘴,“還是睡覺罷。再說下去,愈發睡不著了。”

司景行身上溫熱,蘇漾雖用了凈水訣,但剛從水中鉆出來,身上還是略有些冰涼,感受到他的熱度便自覺貼了上去。等他的溫度漸漸滲透到她身上時,她也睡熟了,往一旁翻了個身背對著司景行。

許是她暖和過來了,不再下意識緊貼著他,這一翻身就與司景行隔了一段距離。

司景行睜開雙眼,側轉過身看了她一會兒,末了擡手勾住她腰腹,將她撈回懷裏。

懷中人微蜷著身,一起一伏的呼吸緊貼著他,讓他無端想起他們剛成婚時。

世人皆知他神魂不全,除了他自個兒,卻再無人知曉被分魂燈分魂而鎮到底是何感受——像是被萬千蟲蟻啃噬,從骨頭裏透出的酸澀疼痛,也像是自靈府之中點了一把火,那火順著筋脈燎燒過四肢百骸。

司景行夜裏是睡不著的。尚在驚天境時,他夜裏會打坐,會在心中一遍遍推演,但更多時候是在百無聊賴地放空自己。與蘇漾成婚後,睡在一起的夜裏,他無聊時會不知不覺地看向她。

她似是天生便戒心低一些,夜裏睡在他身側也毫無防備。她被望辰宮裏裏外外保護得太好,所以才養成了這樣一副性子——這也恰恰是他選中她的理由。

那日他們睡在床榻上,睡前蘇漾擠在他懷裏,睡著後也乖乖地蜷成一團窩在他身側,而他習慣性地睡不安穩,淺眠一小會兒以後醒過來,一偏頭便看見她安靜的睡顏。

看出蘇漾早已睡熟,他本想推開她下榻,卻不過剛推了一小下,將她推開一點點,她便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聲,下意識地像條八爪魚一樣纏上來,緊緊抱住了他。

那夜本是有些涼意的,可她身上暖和柔軟得過分。他整個人顯而易見地一僵。那一剎那,他好像第一次沒那麽疼了。

第二日一早,蘇漾就扯著修補好的紙鳶去明珠那兒。她房間布置得簡單,但光線充足,顯得明媚又舒服,像她的人一般。

明珠拿到紙鳶,在屋裏比劃了兩下,好奇地問蘇漾:“姐姐,真的不管怎麽樣都能飛起來嗎?”

她房裏桌案上擺著一盤色澤金黃的甜杏,蘇漾剛進來,她便遞到蘇漾手邊——這時節上還能有杏子,想必是宋熠然特意準備的——蘇漾也沒客氣,隨手拿了一個咬了一口,“你出去試試不就知道了?”

明珠眼眸一亮,知道蘇漾腿還不太爽利,便給她倒了一盞熱茶,“那姐姐在屋裏等等我,我很快便回來。這邊書架上有些閑書,是熠然哥哥拿給我解悶兒的,姐姐若是等急了可以翻翻。”

看著小鮫人一蹦一跳出門,蘇漾慢慢吃完手上的杏子,擦了擦手,左右閑來無事,便去書架前想隨手抽一本看看。

她抽的是最側邊的一本,這一層書挨得緊,她這一抽,連帶著旁邊有什麽跟著掉了下來。

蘇漾蹲下身,將地上掉的東西撿起來。

是封並未打開的信——信的封口處纏了幾道靈力,半分也沒有被動過的痕跡。

明珠同她一樣,是被捕後賣進驚鴻樓的,緊接著就被宋熠然拍下送進了宋府。蘇漾翻來覆去看著手中的信眉頭緊鎖,明珠從未說過她的從前,蘇漾自個兒也來路不明,自然也沒什麽底氣問。

可是什麽人會給她寫信,且還能知道她人在宋府?她既已收到了信,又為何只擱置在這兒不打開?

她來不及多想,外面明珠輕快的腳步聲已經在靠近,蘇漾將信揣進懷裏,將手中書冊放回原位,又換了一層抽出一本,隨便翻開。

明珠跑進來,將紙鳶放在案幾上,給自己連倒了兩盞茶喝下。蘇漾狀似不經意地將書冊放回去,“紙鳶飛得起來麽?”

明珠忙不疊點點頭,喘勻了氣道:“等今日熠然哥哥回來,便能放給他看了。他小時候沒人陪他放,如今有我了,我陪他。”

她眼角眉梢的笑意太輕盈,蘇漾頓了頓,不由得多問了一句:“書架上的書冊,你都看過了麽?”

明珠搖搖頭,“有些還未來得及看。”

蘇漾的手有意無意劃過信掉下來的那層,“哪些看過了?”

明珠朝她手的位置努了努嘴,“喏,就是那層書最多的,全都看過了。”她的語氣裏不自覺有幾分想求表揚的意思,蘇漾笑起來,順著她誇了一通。

明珠纏著她又聊了一會兒,好容易蘇漾才找到空隙,隨便編了個理由脫身。她走時明珠還硬給她塞了一紙包杏子脯,將她送出去好遠。

蘇漾懷裏揣著信,手上拿著杏子脯,回頭沖明珠揮了揮手。

她轉過身,卻見前頭不遠處養著錦鯉的池子旁,有熟悉的身影穿著杏黃色衣裙坐在池臺上。

那人背對著她,只盯著池子中搖曳的紅鯉,微微擡手。池中水流紊亂起來,鯉魚不安地四處逃竄,其中有條半大的紅鯉一個打挺間躍出了池子,剛巧落在那人腳邊。

紅鯉在地上艱難挺身掙紮,蹦了幾下後動作微弱下去,漸漸沒了動靜。那人便一直靜靜看著它,直到它生機全無,方轉過身——她的視線與蘇漾隔空對上,蘇漾在看清她面容時一驚,不覺退了半步,猛然轉頭往回看。

明珠仍站在原地,見她回頭,又沖她揮了揮手,將手做喇叭狀放在嘴邊,“姐姐!明天也來找我玩好不好?”

蘇漾胡亂應了一聲,定了定心神回過身。

錦鯉池前空空蕩蕩,莫說人影,連那條紅鯉都不見蹤影。

蘇漾上前摸了摸池臺邊,確認並無水痕,方擡手按了按額角。

都怪司景行昨夜說些有的沒的,擾得她一夜夢境不斷,大白天的她竟出現幻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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